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专题|打工诗人许立志之死——“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”

学人君 學人Scholar 2018-11-29

许立志(1990—2014)


作者简介:胡江涛,爱思想网学术观察员。


许立志,广东揭阳人,生于1990年7月28日,高中毕业后即打工谋生。2010年开始写诗,2011年赴深圳,成为富士康一名流水线员工,2014年曾去江苏谋职,不久返回深圳,失业半年后又与富士康签订了一份就职合同。但是四天后,也即2014年9月30日,许立志从一座大厦的十七层坠楼身亡。诗人生前创作了200多首诗,少数作品发表于《打工诗人》《打工文学》《特区文学》《深圳特区报》等刊物,去世后,作品结集为《新的一天》,由朋友众筹出版。



《新的一天》书名取自许立志发出的最后一条微博,可惜到了新的一天,世上已无许立志。这位生于1990年的广东诗人,在他的第三个本命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,留给世人的是这本收录不到200首诗的诗集。他的诗歌生涯只有生前最后四年的短暂年月,却在这四年内写出了极具独创性的现代诗。我想,纪念一位诗人的方式无疑是细读他的诗歌,并在读诗的过程中感受一位诗人的心路历程。


许立志初提诗笔是在2010年,诗集中这一年仅仅收录了3首诗,皆带有模仿与练习的痕迹。《夜路》是一首颇具浪漫风格的田园诗,“路灯下的夜色/月色衣我以夜的华裳”“月光月光/请让我靠在你肩膀”这样的句子,兼具古典意象和现代诗节奏感,足以证明一位诗人的天赋。《短袖》则是一首别出心裁的意象诗,由冷风中的短袖起兴,营造了繁复的历史意象,诗人想象着“少年人走过千百十年/冬天的短袖披在/角落里孩子们的身上”,诗尾“夜雨  夜雨下/短袖  可为家”似一支悠长而悲伤的谣曲,孤绝的少年意象震动人心。


2011年开始,许立志到深圳谋生,做了一名流水线工人。打工最初这两年的诗更多的是对打工生活的记录,诗的内容有自况,有观察,也有思考,不过这是些完全现实主义的诗作。他写道车间里“白班不见太阳,晚班不见月亮”(《疲倦》),“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,双手如飞”(《我就那样站着入睡》),长此以往,工作对年轻生命的损害不可避免,“多少日子以来/我对生活葆有的,那份虔诚的爱/在机台与机台之间,渐次磨损”(《月亮从厂区升起》)可见打工生涯的压抑与艰辛。生活里尚存的唯一欣慰便是诗歌,“啊,时光,你竟比猫轻盈,比酒深沉/黄昏已尽,黑暗里我并不孤独/路的转角,有诗歌为我掌灯”(《黄昏偶感》)。许立志是中国古典诗的热衷读者,于是在出租屋里想象着自己也是位落魄的宋朝词人。


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女工


但是,绝望依然是挥之不去的,绝望来自打工生活对未来的无望,“我们沿着铁轨奔跑/进入一个个名叫城市的地方/出卖青春,出卖劳动力/卖来卖去,最后发现身上仅剩一声咳嗽/一根没人要的骨头”(《失眠》),“我蜗居的城市汇集多少祖国的方言/它们如此哀鸣/恰似杜鹃啼血,漫过高楼林立/最后屈膝于生活,凝固为冰”(《血》),“明天除了重复什么都没有/远方除了贫穷还是贫穷”(《省下来》)。悲怆的语调唱出的是被剥夺的青春。


在这些现实主义声调的诗句中,许立志经营了一种诗歌史上独特的意象,就是人类身体与机器的混同,“物料与我的血液一同流动/左手用于白班,右手用于夜班”(《车间,我的青春在此搁浅》),这样的意象在之后更加成熟的诗作中将不断重现,“她看不见南方的孩子头顶太阳/让脚手架爬进身体化为血管”(《村庄缩影》)。恐怖的意象展现了工作对身体的损毁,它最大程度地运用了并置的艺术,人与机器、流水线、螺丝钉、工业废水的并置,仿佛是人与这些废物混同在一起,导致人与物难以区分了,人的异化并由此造成的卑贱境地可见一斑。


如果说,2011和2012这两年的诗歌是见证式的现实主义诗作的话,那么在生命最后两年的许立志,则突然摆脱了阴沉的调子,视野突破了打工生活的局限,写出了具有普遍性的超现实的诗歌。这个阶段的他是个更加严肃的观察家,更具诗人自觉和诗歌技艺的写作者,创造了更加广阔与深刻的诗境。许立志诗歌前后期的区别,比较一下《流水线上的雕塑》和《流水线上的兵马俑》最有意味。整个诗集里再没有两首诗有如此雷同的主题了,它们都是写流水线工作对人的异化。《雕塑》一诗是把流水线上的工作细节罗列出来,平铺直叙地讲述紧张而单调的工作流程,最后以明喻道出“自己早站成了/一座古老的雕塑”。《兵马俑》则几乎省略了所有的细节,诗人出乎意料地列举了流水线上十名打工者的姓名,每个名字占据一行诗,形成了整齐划一的形式效果,随后他们的着装也采取了这种整齐划一的形式,最后:


“只一响铃工夫

悉数回到秦朝”


两句诗实现了斩钉截铁的时空转换,使历史与现实精确地融汇起来。《雕塑》是对个人辛苦的工笔描述,最终所指只是打工者;《兵马俑》则突破了某个群体的自况,暗示了统治打工者的逻辑是一种由来已久的历史逻辑,是一种残酷的苛政,由此这首短短的诗歌获得了超越现实的批判性和抒情性。比较起来,《雕塑》是现实的抒情,《兵马俑》则是超现实的深度抒情。


2013和2014这两年内,许立志作诗技巧的丰富可谓不胜枚举。在《河.岸》与《排队》两首诗里,许立志走出了出租屋与工厂,化身为波德莱尔式的街头观察家,“我站在树下,在公交站牌下/看着流来流去的水/流来流去的血液和欲望”(《河.岸》)“这城市里拥挤的人群/在马路上爬来爬去/在天桥上,在地铁上爬来爬去”(《排队》),他看到的并非完整的个体的人类,而是“血液和欲望”,是爬来爬去的虫类,物化的想象力恰恰道出了现代生活的本质,这样的情景可参看纪录片《天地玄黄》里极具东京街头拥挤的人群那个快速的长镜头。在《局外人》一诗中,他虚构了自己作为一个家庭里的儿子,冷面旁观家中的暴力悲剧,以极简的文字描绘了三代人——奄奄一息的老祖母,暴戾的父亲,脆弱的母亲,还有隐忍的姐姐和无情的“我”,极其经济地勾勒出传统中国家庭的权力逻辑。

《村庄缩影》和《这城市……》展现出了强大的概括力,两首诗分别为中国的农村和城市画了一副表现主义的肖像画,都使用了泥沙俱下的狂欢的语言。“要趁着青春茂盛多攒几笔/带着生锈的骨头回到老家结婚生子”(《村庄缩影》)道出农村生活的卑贱和耻辱。“这城市把工厂塞进农民工的胃/把工业废水注射进他们一再断流的血管”(《这城市……》)“这城市虚岁是1980——2013/这城市实岁是1966——1976”(《这城市……》)狂欢的语言直抒胸臆地表达狂怒,直接挑明了城市的侵略性,指出现代与文革时期的同质。中国农村与城市的制度鸿沟,没有谁比打工者更加体会得深刻了,许立志的诗则最深刻地表现了这个认识。


2011年11月6日,许立志在惠州西湖诗会


最后,不得不提的是诗人流传最广的两首诗:《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》和《一颗螺丝掉在地上》。在这两首短诗里,许立志的诗艺,他对生活和死亡的体会,都有最凝练的表现。在前者,“我咽下”这个如此直接的身体承受,如此深入肉体的苦难叙述,是诗人对痛苦的极致想象,“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”则是残忍的现实,是咽下去的痛苦,直到“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/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/耻辱的诗”。在后者,诗人首先描述了一个掉在地上、无人在意的一颗螺丝,“垂直降落,轻轻一响”,然后突然扭转镜头,一颗螺丝置换成一个人,而这个人也是无人在意地“掉在地上”的,这里人的拟物化又成就了一个波澜不惊的深度抒情。


因为这些卓越的诗歌,许立志为世人称道的,将不是他的苦难,也不是他的死亡,而是作为诗人的他,在严酷的现实环境里不断打磨诗艺的努力,将个人痛苦转化为永恒诗意的毅力。从他短短的四年作诗生涯之中,我们见证了这样的一位天才诗人的存在。许立志之死,如序者所言,是典型的诗人之死。他在许多诗篇里已经预言甚至欣赏自己的死亡,但多是充满绝望感的语言,最能给读者以安慰的,恐怕是那首《我弥留之际》:


“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

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

更不必叹息,或者悲伤

我来时很好,去时,也很好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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